打半夜起到现在,连天横本就没吃东西,肚里空空,又被吵得疼,不耐烦:“早吩咐去了!哪里还等你心!”
荣二登时放松来,说:“你受累了!”
“知就好,”连天横边在簿上斜斜地写,边:“麻糖给我拿两块来。”
荣二便亲自端了两碟麻糖,就着酥酪,摆在他案前,看见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,如群蚁排衙,写的全是丧礼,心里又是一酸,一天塌地陷之涌上心,压得不过气来。
连天横正坐在门写账,门神似的,远远地便看见门的轿走来一队人,走近了,原来是他爹。
连老爷脸凝重,路过门时,看见这逆,愈加增添几分铁青,人报了数目,连天横也抬着,搁了笔,地喊:“爹……”
连老爷听见了,置之不理,拂袖而去。搅得连天横坐在那里,心里悻悻然,佯作无事发生,拿起笔接着活。
自从莫氏撞破他和宝瑟儿的事,父二人再没说过半句话,连天横回八孔街那个家时,莫氏还好,虽说还是不咸不淡的,有时怜他辛苦,偶也给他夹两筷菜,连老爷知他无可救药,索视而不见,连天横在爹娘面前,俨然是个人人了,只有妹妹还肯和他玩,他只得千方百计讨好着妹妹,在家里才勉待得去。
一只手伸在他面前挥了挥,打断了思绪:“连天横!”
抬一看,原来是许抟云这个瘟神。于是脸一沉,在桌上敲了两:“给钱!”
许抟云说:“我爹在后面,教我爹给!”
“姚迢人呢?”
“他?我们两个早就一拍两散了!亏你还记得他……”许抟云倒是满不在乎,笑嘻嘻:“说起来,还是你好,没那些夹杂不清的破事。”
连天横懒得和他掰扯,心里松了气:姚迢这回总算是解脱了。恰好许家的人来,许抟云连忙收敛了放形骸,理了理衣摆,走屋里,又是一通逢迎。
正写着,听见几个散客簇在门,小声地说话:“……听说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,面那话儿也割了……”
又有人说:“男要俏,一皂,女要俏,一孝,这个晚娘,从前没见过的,样貌真是不差……”
“甚么晚娘,看不是个男人?听说,是南边一个甚么嬿族的,他们那里,男人也能绵延嗣……”
“……孤儿寡母,今后的日可难过了……”
连天横的印象里,荣老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,小时候跑来找荣二玩,看见他爹,便放慢了脚步,荣家大堂上挂了一副荣老爷正襟危坐的画像,真人活像画里拓来的,胡髭茂,神森冷,没有半多余的神,今天一见,躺在那里,还是那个冰冷样,只是脸永远地灰败去了。
忙了一上午,人来叫连天横吃午饭,家眷坐了一桌,荣二没了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威风,实在累了,在后厨的小间里和连天横凑一桌,许抟云其人虽不着调,对于朋友,却是不赖的,见他没有神,便去外间招待宾客。
屋里只剩两个人,外面人声鼎沸,鞭炮噼啪作响,好似十分遥远,荣二捧着碗,心里空落落的,吃着吃着,泪全掉饭里:“横哥儿,嗝……我害怕……”
连天横停了筷,瞥他一,冷:“哭哭啼啼,像甚么样……”
荣二涕泗横,边呜呜地哭,边泪朦胧地反问:“都甚么时候了,这么倒霉了,你还、你还骂我……”
连天横就不别人说这些丧气的话,听他慢慢地止住了哭声,才说:“你爹不在,可不能再这样混沌度日。要帮衬的,我绝不推辞,不过,再怎么帮衬,过了这坎,也只在于你罢了。”
荣二抬起睛,了一:“……在、在于我?”
过了这两日,宾客渐渐稀少,白银统共收取叁千肆佰陆拾柒两,连天横再三清过,了一笔很明了的帐,至于那些挽幛,金银纸锭,一一造册,没有脱漏。
造好了,把簿抛给他:“你自己看。”
荣二胡翻了几页,脑里稀里糊涂,都是浆糊,哪里看得懂,破罐破摔:“不看了,我信得过你!”
“你信个,打小就被人骗。”连天横一抬手,勾过账册,一靴踩在凳上,脚跟碾了两,:“你要是不好好看,我可把它碾烂了……”
荣二手忙脚地扑上来,求饶:“我看,我看!”
恰好许抟云走门,抱着手臂靠在桌边,脖凑过来:“看甚么?”
荣二挠着脑袋,痛裂,吞吞吐吐地问连天横:“都是人,怎么偏你就会这些?”
连天横:“多看几次,自然就会了,小时候你就是个猪脑,甚么都不懂,到了人家葬礼上,就想着吃麻糖。”
许抟云也想起来了,气带着怒意,一拍桌,:“是!为了两块麻糖,和人家打起来了,那个时候,我还替你抢,糖没吃上,吃了一顿好揍!”
想起这些,荣二的心底忽然第一次到一丝怅惘的心绪,愣愣地说:“小时候的糖最好吃,现在的……味不一样了。”
连天横在荣家忙得昏天黑地,再说宝瑟儿这也不清闲,又要习字,又要算账,原先定的每个月逢五去香药铺活,掌柜十分属意于他,便教他隔天去上工,满了,付半个月的工钱。要是连天横听了,是绝不会答应的,可他现在不在家,宝瑟儿便乐于自己作主了。
这天,宝瑟儿抱着大盘箕,正在香药铺门的大坪里晒玫瑰,却有一个人叫住了他:“宝瑟儿?是你——是你!”
宝瑟儿还没反应过来,便看见李文俊快步冲了过来,抓着他的肩膀,摇晃:“你不是了娼籍,平白又在这里事?我要报官!”
宝瑟儿见是熟人,并不意外,早就想过怎么应付他了,便轻轻一笑:“好哥哥,你去报,怕你怎的?”
李文俊心里转得飞快,料想他是脱了籍,不怕了,理说,日过得不错,态度和缓来,:“我同你说笑,你怎么当真了?”
宝瑟儿:“我也是说笑。”
李文俊的手本来还握在那肩膀上,慢慢地去,脱力地垂着,说:“听见你的死讯,这一整年我都没能睡个好觉,就这么睁着睛到天亮……我们曾经的日,真个是比翼连枝,没有一天生分的。”
“睡不好?”宝瑟儿问:“怎么回事?”
李文俊望着他,眶慢慢地红了:“自然是为你了。”
宝瑟儿仿佛被他的真意切打动了,:“李郎,有句话,我不知当说不当说……小店正有一味专助夜间安息的香药,唤作玉凝清香,你买几颗,放在小香炉里,烧一晚上,哪怕了再亏心的事,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。”
“……你又说笑,”李文俊脸上有些挂不住,便:“你死了之后,我娘的痨病便一日日加重了,这两桩事,成了我的心大石,压得我夜不能寐,心病难医,哪里是区区的熏香便能治好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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