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火烧云
那已经是十年以后了。有一天,舒蔚秋到吉庆里,一门却见屋里黑沉沉的,他舒蕙月独个儿坐在沙发上,肩膀一耸一耸的,发细细的泣声。
舒蔚秋一怔,问:“,什么事了?”伸手拉开电灯,走到舒蕙月边坐,又问:“呢?”
舒蕙月在满室光亮捂脸哽咽:“我打发在房间里功课。兄弟,你看这上面说……”她抬抬,指了指茶几上一份申城日报。
舒蔚秋疑:“说什么?”
舒蕙月低声:“老爷……范老爷没了!”
舒蔚秋怔了怔,问:“什么时候的事?他怎么没了的?”
舒蕙月从衣襟一方白手帕,轻轻拭角,说: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舒蔚秋心如涌,慢慢拉近报纸,只见条一排沉甸甸的黑字写:“南洋首富范恒昌病故,享年七十岁。”
面方块文章娓娓来范恒昌的生平事迹:他年轻时在南洋白手起家、暴富发迹,从码小瘪三变为亚洲植业大王。还有他那段为人津津乐的婚姻——为了跻民地的白人阶层,他迎娶欧洲贵族小正房大太太,一气生了六个欧亚混血儿女。
范恒昌晚年又不甘寂寞,回国娶了一个没落书香门第的小二房姨太太。那二太太舒氏随他去了南洋,说享尽了荣华富贵,可不到两年,两人却破裂,那二太太竟然罄跑回了申城,再也不肯回去。
这桩奇事一度成为上阶层茶余饭后的时髦谈资,也成为了范恒昌一生最不得志的事。据说他很受刺激,后来一直居简,近日终于在他那举世闻名的豪华府邸“莲”老病而亡。
报纸上又不厌其烦历数范家的惊人财富,是分析那六个混血女将如何分割遗产,舒蔚秋放报纸,没有再往看了。
那传奇人二太太舒蕙月此刻就坐在舒蔚秋边,兀自淌抹泪,说:“老爷也那么大年纪了,一向不好,心事又重,我早知有这么一天的。”
舒蔚秋无言可对,只能说:“人总有一死,你无谓太过伤心。”
舒蕙月说:“我也知,可他……毕竟是的爸爸啊。”
舒蔚秋说:“是又如何?”
舒蕙月踟蹰:“父一脉,于理于,总要回去给他爸爸孝上坟……”
舒蔚秋一只手搭着沙发靠背,另一只手轻拍膝,沉声:“论理,你当年是去范家妾,从来没有办过正式的结婚手续,从法律上讲没有父亲。论,你当年怀着回来生,从来没见过范老爷,毫无可言。再说,你现在带着回南洋,大太太还当你是要去争财产的,谁知她会怎么对付你?”
舒蕙月想到大太太的为人,心里有些害怕,说:“你的意思是不回去?”
舒蔚秋了。
舒蕙月不言语了,伸手把那份报纸拉近,盯着那版的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,又把报纸翻过来盖住,默默黯然垂泪。
舒蔚秋也知,对范老爷究竟残存着一些,因:“我想你们也不必去南洋上坟,在家里祭拜他也是一样的心意。”
舒蕙月说:“那样也好。”
舒蔚秋站起来,说:“那么我即刻去置办东西,你不要哭了。”
舒蕙月说:“你明天不去医院了?礼拜三不是该你值早班吗?”
舒蔚秋说:“你不必担心这个。”
这时候已经不早了,他先去借了电话,跟同科室的王医生换了明天的班次,然后去街上买东西。
秋了,申城依旧炎不。漫天通红的火烧云直烧到天际,舒蔚秋赶着打烊之前凑齐了香案贡品,又雇了一辆车尽数运到吉庆里。他在屋的西角搭起了一方灵案。没有遗照,他便剪了报纸上的照片来,背后糊了卡纸,踩着凳贴在墙上。
舒蕙月上楼去叫了,母俩换了黑衣服来,自行照例上香烧纸、磕拜祭。舒蕙月跪在灵案前放声大哭。
隔的娘姨大都凑在窗前好奇地看着,人攒动,接耳。舒蔚秋走到窗前,一个小大问:“舒医生,这是唱的哪一喔?你家哪个亲戚没了?”
舒蔚秋敷衍:“是地的一个远亲辈。”窗外众邻都“喔”了一声,舒蔚秋说:“大伙儿早些睡罢。”唰得一声拉上了窗帘。
一扭,只见摇摇晃晃从蒲团上站了起来,嘟囔:“小舅舅,我困。”
舒蔚秋说:“,我抱去睡了。”舒蕙月泣着答应了一声,舒蔚秋一把抱起,上楼安顿他睡了。
再回到楼,弟相伴,间还夹着个亡人照片,分外冷清寂寥。
舒蔚秋又了个搪瓷盆来,跪在边,沉默地火烧纸。舒蕙月却仿佛无法忍受这沉默,絮絮说起了当年恩怨。
这些年来,他们始终不谈当年在南洋的往事。
今晚像是压抑太久,把范恒昌过去对她的好和坏一桩桩罗列来。舒蔚秋在旁边默默听着,思绪却转到了另一个人上……
舒蕙月却一定要得到他的评价,追问:“你还记得吗?你是不是都忘了?”舒蔚秋只能安她:“过去的事,不要再放在心上了。”直到半夜两三钟,舒蔚秋才劝得他上楼去休息了。
夜人静,堂早已闩了门,舒蔚秋今晚也不打算回自家去,在沙发上对付一夜就算了。
不知哪家院里传来几声闷闷的狗吠。舒蔚秋把窗打开,月昏蒙,院黑,微弱的风一阵阵无力地屋来,愈发让人觉得闷。
他睡不着,顺手拿起抹布,沉思着拭灵案。范恒昌的遗照在墙上静静看着他。香炉里的几支香都已燃尽,留一小堆绵绵细密的雪白灰烬。
当年那些事,他一个劲儿问他还记不记得。其实他何尝不记得?记得又有什么好?
那些回忆一旦牵起一个线,就不可控制地牵起一连串来,一桩桩涌上心,一件件在他脑重演。
舒蔚秋一边揩抹灵案,一边看着陈旧木桌面上的棕纹路,曲线层层叠叠,好似涟漪,往复漾,无法停止,又好似带国度迷蒙月光的秀丘陵。
他仿佛就看见十年以前,一个少年穿着式蓝布袍,提着一只破藤箱,一步步走上山去……
山路的尽就是莲,那座豪华府邸此刻灯火通明,少年远远就听到喧哗闹的宴饮作乐声。他走到大门搁藤箱,了汗,只见大门里里外外停满了宾客的车汽车。
几个缠巾的看门人持着短矛走了过来,吆喝着要把那少年赶走。
那少年忙用英语说:“我是舒蔚秋,二太太的弟弟。”
那些看门人都是本地土着,听不懂英文。舒蔚秋费力地重复了几遍,那些看门人依稀听得他的姓氏与二太太一模一样,这才叫来一个侍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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