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蘅看了无数遍,宁肯怀疑自己的睛。
然而事实就是事实,确切无疑。
她收到了两封,不,是三封,连同玻璃压着的一共三封,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信。
不新鲜,迟到四年,像一场恶作剧。
几乎一样的话,嬢嬢在信上说了三遍——终于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,每月一封信,盼望能收到。祖父病逝于正月初一,丧事被她一个贫无识的老妇人张罗完了,她会继续写信。
落款时间一样是1973年正月十三。
老妇人落笔前大概在心里打过几次草稿,无论充当信纸的是什么,从不写纸张所能承受的范围。
这三封几乎一样的信,唯一不同在纸。
边纸,报纸,香烟盒。
这样的递,如果从到低,那是一极为不详的信号。
杜家以往拆信的错刀,刀柄上都包一层薄金。
祖父用的是白玉刀,仿西周玉戈的形制,没有纹饰,工艺巧细气。连开一封信的工且讲究惯了的杜家,不会轻易用香烟盒纸来写信。
杜蘅无声地心悸。
香烟包装盒舒开不规则图形,嬢嬢娟秀漂亮的字迹整齐地躺在上,无怨无悔。
字不委屈,看的人替它委屈。
杜蘅想象不到,也不愿意想象嬢嬢在怎样的况,怀揣怎样的心,把字迹落到这张来历未名的香烟盒雪白雪白的胆上。
如果杜家真的到了这一步,用纸如此拮据,连一张面的信纸也找不来了,那么以嬢嬢的,绝不会把写信机会浪费在一信多书,多投广投上。
如果这个顺序是倒着来的呢?
先香烟盒,再报纸,再边纸?
似乎也无法解读任何喜人的讯息。
香烟盒作为信纸的现的那一刻,已经打破所有希望存在的可能。
温的贴了上来,杜蘅顿了顿,男人从后抱住她,淡淡嗅卷着日草的生气,糙而平实。
“怎么了?”
她问。
陈顺说没有,一记吻落在发,气沉沉的:“看你一个人这么站着,我心里没着落,就想抱你。你在怀里,我就踏实了。”
他在门外看了很久。
看她一个人,孤静静地立着,只穿一单薄的旧衬衣,大气不,窝着肩膀,两片肩胛骨像困顿久了的蝴蝶,要从肤里破来。
何止没着落,他心疼了不知几疼。
信是他从场找回来的。
所以在清理污渍时不可避免看到几句,当兴变成疑惑,疑惑转向沉重。
绪上的跌宕起伏,他比她早一步完成。
他甚至比她更早萌生猜想:也许在重大变故发生之后,嬢嬢心里病了,忘记先前写过一封报丧信,所以才有三封一样的报丧信现在这里。
如果真是这样,过去四年,一名病人,至亲不在边,老妇人要怎么过去?
杜蘅是不哭的。
见识过泪有多没用的人,不会再在海3500的大荒漠上浪费任何一储,锅炉温也蒸发过她的泪,那场像蛆虫一样的大雪,一场染,榨眶所有储。
所以现在,她是一个少泪的人。
陈顺告诉她,香烟纸夹着一封不成样的信封里,上面是串北京地址。即便不是嬢嬢笔迹,无论如何,他打算先打个电报,托北京的朋友帮忙找找。
尽他这么说了。
尽他给她带来了一希望。
杜蘅心里不详的预仍然在膨胀,无休无止,像宇宙不断膨胀一样,膨胀到使现实觉得十分拥挤,无地容。
她惊觉北京竟是这么遥远的地方。
她还保有囚犯的自觉。
从来不敢联系绍兴家,担心自己的成分会给本就艰难的嬢嬢祖父再添麻烦,她不能这么。
直到今年年后收到嬢嬢迟到四年的报丧来信,才敢把绍兴,把嬢嬢拿来想一想。
在这之前她从不敢想从前,更不敢想绍兴。
“北京,太远了。”
杜蘅闭了闭。
太远了。
哪怕嬢嬢在那里,她也到不了。
何况嬢嬢未必就在那里。
但陈顺说,就现在,他带她上场邮电局,拍电报。
他一刻也等不了,像军人听见他的集结号。
而她的寡默,就是他一生最警备的号角。
他疏的话如果经过修饰,会得像宇宙所有星辰同时在打闪。尽不修饰也很。
他说,他的绪在她绪上,她难受,他比她还难受,她心急,他比她还着急。
杜蘅问:“像寄生关系?”
“啥是寄生?”陈顺蹬着自行车,叮嘱她如果觉得冷,可以藏他的大衣里,听到寄生的解释后闷闷笑了,“你懂的多,话比我的细。”
他的绪依附她的绪活着。
这没错。
自行车骑过一条机耕路,路过白天平田整地的土地时,杜蘅转,对着陈顺心位置说:“可我没有养分提供给你。”
“怎么没有。”
陈顺用压了压她,“有得很。”
他形大,像个炉似的,源源不断散发源,两条踩得自行车惨叫,从家到场邮电局的一段夜路,还不够他蹬的。
到邮电局时,一望大时钟,才九。
这段路,他狠狠踩来,把自己踩成一个冒蒸汽的乎人。
杜蘅从没来过邮电局。
她连开回乡证明的场办公室都没去过。
大时钟,小窗,滋啦滋啦的无线电波段,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。
尤其是无线电波段。
今晚穿绿制服在窗值班的正是穗,小伙窝在窗里,勾拉电话线玩,一颗脑袋已经歪躺在胳膊肘里。
“穗,拿一张电报稿纸。”
“哥!”
穗一来了神,从凳上猫蹿起来,没递电报稿纸,反而把一张乐呵呵的脸递了来,因此也看见杜蘅,“嫂也来啦。”
伸来容易,缩回去难。
大晚上,杜蘅和陈顺电报没先打上,先救了脑瓜缩不回去的穗一把。
等把少年的大脑袋回去,时钟显示九二十分。
陈顺了汗,脱大衣,把衬衣袖折到臂弯。时钟咯哒咯哒在走,无线电波段滋啦滋啦在和。
他弯腰,看窗里在手忙脚翻找电报稿纸的穗几,改说:
“别找了,接北京电话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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