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十里扬州路（一）

    从浙江调回江苏已经是两年后了，再度站在昆剧院门，尹栎有恍惚，好像只是刚结束调休，她又站在那块雅乐清音的匾面了。

    走过镜湖边的廊，湖榭上那方桌案似乎都没挪过地方，烈日之，波光粼粼，曾经也是这样的夏日，夜晚时有鲤鱼争相跃面，苏昆别风雅，办了个夏至清曲会。

    那晚她被排的节目是新近学的曲，《玉簪记》琴挑一折里的一支朝元歌，适合夏日的曲目，清雅又温。

    一曲唱罢，笛师同榭里众人都意犹未尽，原本她是有搭档的，只是省演回程堵在了路上，临时请了假。

    依稀记得那天笛的是陈老师，他一向散漫得很，来得最晚但绝不误了正事，当时不明就里照着谱往。

    后一段已是戏里潘必正的唱词，更声漏声，独坐谁相问？尹栎想着词，这两句已轻快地被掠过。

    众人已不觉板自唱，没在意这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这时候顾成阙被推来，他笑得弯了腰，意识谦让着说我久不上台了。

    那年梁蔚老师还是院，她是个心直快的，又在戏校里带过顾成阙几年，最知他曾经多是个演员的料，笑着又推了推他，夹杂着方言促着今朝不能让你白看的，也要力的啊是？

    顾成阙走到正，半个贴着她的背，转喊沉浸在曲里的陈老师，陈老师笛要慢的，我怕是不记得词了。

    不好在学生面前丑的，是不是啦尹尹？梁老师转对她说。

    尹栎愣了神，觉到他虚搂着自己的腰换了个位置，双手在她面前一落，俨然循着谱已经了曲。

    翡翠衾寒，芙蓉月印。

    顾成阙在戏校时教曲，就把月字顿得极清楚，他的声音又温得很，听来也不突兀，而那天这半秒的停顿好似被定格良久，尹栎余光里是他的侧脸，随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，则是七月旬一将满的明月。

    周遭都是风碎了的云，看不见什么星星，只一月亮把这方上亭台照得朦胧半明。

    唱到最后，都醉得意兴阑珊，尹栎恹恹地倚在栏杆上，随手从桌上拿了块糕，掰碎了往湖里扔。

    几个老演员起了兴正在上面反串唱越剧，带着昆腔拉了尾音，逗得众人又笑起来。

    顾成阙展了折扇，也转和她靠在一起，看湖面聚集的鱼群。

    他学着梁老师的叫法，轻声喊了句尹尹，银辉洒在他侧脸上，左在影里显得明亮又温柔，里面印着湖上波光和尹栎微红的脸。

    没开窍的小姑娘心如擂鼓，把半张脸埋在手臂里，垂着翁声顾老师。

    顾成阙舒展开眉，用扇遮住两人的，抬起她的轻轻啄了啄她的，轻柔得好像柳枝拂过面。

    那时候无事烦心，尹栎刚从武旦转成闺门旦不到一年，没有什么闯一番天地的心思，也不知何为禁忌。

    他们不知多少次在影亲吻到迷离双，转又在聚光灯冷静相对。

    如今她又对着这方榭，七月的骄把她的影打在脚后跟，木丛和柳树枝条一般萎靡不振，浪将她卷回当。

    已经是二十岁了，她不顾父亲劝阻，自己申请离开了苏州，在浙江两年，从籍籍无名变得更加不为人知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有大好前程，也不期望什么回报，而如今又回到这里，从前的同事早已成了一月能挑梁一场大戏的当家闺门旦，她两手空空，疲倦又无力。

    穿过假山，园林尽就是昆剧院所在，门前的石狮依旧那样，廊的却显得更破败，红漆掉得七零八落，里面斑驳的底来。

    尹栎从敞开的半扇门走去，门廊坐着个独自摆象棋的老人。

    张老师？

    张祥祺是院里的老人了，要探究多大年纪她不清楚，只知她父亲还是个刚崭角的小编剧，初来乍到之时，张老就坐在门看门人了。

    十几年过去，分毫未改，照例是白的发，宽大的休闲衫，还有他手边那副缺了红的象棋。

    小尹？啥辰光回来的？老人拉银边方框的老镜，早听说你要调回来，回来蛮好的，到底是我们苏州待得惬意啊是？

    我爸爸写的申请，他不肯让我在那边了，拗不过他。

    回来好，在那边哪里能演戏，都是跑龙。老人摆摆手，你这么好的功底，留在这边早就了。

    尹栎附和着笑，她哪里有什么功底，因为伤了膝盖再也不能演武戏，闺门旦的戏她缺了段，正旦又欠底气，到哪里都是个末。

    如今院是孙霖，梁老师退休以后就不院里的事了，只偶尔来接个演。孙霖是个板正严肃的年男人，副院的时候就把一切事安排得井井有条，不像梁老师那样用事，他永远第一时间考虑规矩和利益。

    从前办接左右不过和梁老师填两张表，再聊半小时家常，现在只怕是要端正了态度和孙院谈上一小时正事，毕竟从前商量演，着他的脾就得把一切改到尽善尽。

    尹栎没预想过在这里遇到顾成阙，毕竟她离开的这两年，大略也听父亲谈到过，因为昆剧院渐有起，又由孙霖改革，已经不大依托顾家的资金支持。

    而现尹栎拘谨地坐在孙霖面前，顾成阙坐在不远的沙发里，叠着双漫不经心地翻一份文件，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过来。

    孙霖翻来五六份演文件，大到省巡演，小到去附近古镇的驻场折戏演，一一向她介绍清楚。

    来时路上晒得人，此刻央空调的冷气对着她呼呼直，尹栎看着孙院短的眉，背上不停冒冷汗，只祈求他快絮叨完，自己去晒一会缓解不适。

    现在昆剧院和以前工资分方式不一样的，你去两年么回来慢慢了解就好了，今天就是职，明天开始跟着大家上班练功，熟悉就好了，演多是多，那脸的机会也多。

    尹栎签了几张纸，那边顾成阙正好起走过来，合同没问题，先签了，之后院里开会再谈详细。

    他们几乎是一起来的，尹栎扶着墙在外的炎里渐渐缓解了小腹的疼痛，转看的时候顾成阙站在转角的一片影里，自顾自用手机回消息。

    等她经过他边，顾成阙语气熟稔得好像他们不过刚分开两天，而不是两年，回华吗？我送你。

    尹栎不知自己现在是因为刚才的冷气苍白着面，还是被浪又红了脸，总之她低声说了句不用，颔首用碎发遮住面颊，快步走远。

    后面传来鞋后跟有节奏的落地声，不用回也能知，顾成阙手在袋里，直着背，步态像从前那样从容。

    她不知自己在赌什么气，顾成阙能当作从来无事发生一样和她坦然相对，她却一直没有放。

    当然，他心安理得，他只不过是循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