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周万岁通天元年三月,岭南 (公元696年)
沉夜无星,密云拢天覆地,岭南梅雨连绵已近一旬。晚来疾风骤雨,雨势倾盆扑在灰瓦上,沉闷如穿着草鞋的浮逃人参差行过廊的声响,更打落一青砖灰瓦、雕梁画栋的民居盛放的荼靡,残红片片,委地成泥。
这民居宽阔的正堂里聚满了一家老小,围着一名白须髯的老人床榻旁低声泣。
老人格颀,骨骼匀称,多年在瘴疠之地生活并未摧折多少他盛年时的风华,反而使得他的面庞廓更显毅,只是如今的他双迷茫,半睁半闭,丝毫没有平时清澈锐利的模样。
他气若游丝,呼吐纳像是让屋外雨幕敲心,断断续续,越来越浅。
银雷霍地闪现,远方天际轰隆雷声随之袭来,响彻正堂,众人心蓦地一,双肩颤抖,两两相望,此时老人结微动,咽最后一气,再无声息。
老人边一名年男回过神,握住老人的手松了开来,探向鼻尖,随后眶一红,爆痛哭!
阿耶!别死啊!
阿翁!你醒醒啊!
哀伤的哭泣呼喊声此起彼落,正堂的烛火随风摇曳,明灭不定,而屋梁上灯烛照不清的黑暗里逐渐浮现老人影。
老人漂浮在屋宇间,望着孙围绕着自己的抱哀哭,他心里那些莫名的慌张与迷惘,都在一声响雷轰落时,脑袋骤地清明一片,他明白了。
他死了。
他,韩云溪,岭南百越船商擘,享寿六十有三。怎死的呢?他自己都不知该哭该笑。毕竟这死法实在有辱他贾的分。
约莫是七天前,韩家南洋的船队返回岭南,带回由南创国收来十石黑糯米。韩云溪喜好甜,便让家里厨役趁着三月初三上巳节前了别致的玄透糍,还准备了茶汤,想在梅雨季思忆安曲江池畔的游人如织。
不料今年梅雨得急,豆大雨滴也就罢了,偏偏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当韩云溪一咬香甜的豆沙馅,还来不及吞,就让一莫名其妙的响雷吓得将糯米团噎在了!他吞也吞不,咳又咳不来,抓着颈,对服侍在侧的婢指着咙,半句话都说不来。
偏偏这婢也是躁、缺心的,拿起手边的茶汤就往他嘴里,得他嘴痛不打,这茶汤里加了多少东西她知不知啊?在岭南天气炎,他习惯在茶汤里加葱、姜、大枣、桂煮成一锅茗粥啊!这可好,一盅了去,噎在的糯米糍还没咽,茶汤就呛了他一鼻!
八尺、格健硕的昆仑又赶上来往他背上拍,简直要震断他心脉啊!
人说病十八,病十八,他眨间就患上病的咳、上气、、哕、咽、心痛六!
等韩云溪的儿在外带着妻女兜兜转转一圈回到家,韩云溪已经剩半条命了。
拖了七天,一命呜呼!
韩云溪想到他是怎么死的,真的冤枉!他来了火气,偏偏虚浮在空,连想冲去痛揍昆仑和婢都没办法。
耳边听着息们的哀哭声越发响亮,他心里有些酸涩,但又有得意与欣,好歹这一辈没白活吧。
韩云溪想想这辈的运势有如海波澜万丈,跌宕起伏,四十年前被先帝宗放逐至岭南,现在还不是过得乐呵呵的?
对,韩云溪还有另一个分,另一个名字,名叫韩纯臣,李唐贞观年间颍川县公韩瑗之。云溪是他的表字!
当年他的父亲颍川县公韩瑗遭臣许敬宗诬陷谋反,遭庙号宗的李治贬到振州,显庆四年(公元659年)又让许敬宗那厮与李义府没事找荏,害得家产充公,放岭南。
但就算人构陷,他这些年不眠不休的拼搏,总算为自己挣得了百越船王的名声,也不枉此生。
看看围绕在膝的孩儿们哭成一团,想起这数十年的生活,尚称父慈孝,衣丰裕,除了颍川县公这爵位没了以外,近年来算是过得顺风顺,更何况他靠自己的实力得了个岭南百越船王的称号,不是更加威风?
人要是豁达看待人生,他这一辈,哪里算不上福禄双全?那么他还有什么抱怨或有任何遗憾呢?
随着韩云溪心转变,微蹙的眉心如窗外荼蘼初绽时徐徐舒展,心宽轻。韩云溪不知不觉漂浮的更,魂魄缓缓穿过屋瓦,冉冉向上升。他不急也不怕,想来是要归天奔赴西方极乐了,反倒有闲逸致打量四周。
夜已,乌云密布,雨势不小。远雷鸣轰隆,银电乍闪乍灭。韩家依旧灯火通明,仆佣冒雨在外悬起白幡与灯笼,昭告着韩家服丧。韩云溪浮在空俯瞰着他胼手胝足赚来的一砖一瓦,倏地笑了。人一闭,一蹬,许多恨仇,嗔痴贪怨也就如雨打得蔫蔫的荼蘼,零落洒在大地上,化为泥。
韩云溪心想,他这一辈虽然过得坎坷,但却心安理得。他不像那些猥琐臣,不盗不抢,没害过任何人,也从未亏欠过任何人不是吗?
不是吗?
『世能不能娶我?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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