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夜,轶青在床上翻来覆去,辗转难眠。平生一次,她想的不是南锦,也不是父亲,而是个陌生人。一个陌生男人。他到底看没看她是女人?若是没看来,嘛特地降旨,说什么督锦官辛劳,该独享一间净房?可若是看来了,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戳破?可若没看来,里厨厨娘那么多,嘛还要派贴的萧官来主持?是不是为了白日里浣衣局的事,不满她和大凉的宗王作对、仗北院的势救人?又或是想敲打敲打她,提醒她锦绫院女如浣衣局一样,也算他的后?还有,他为什么要专门派人来给他们饭?之前的一个月,锦绫院的人自己生火饭,又没饿死——难是来监视他们的?可锦绫院这地方,有什么好监视的?今日救回的女,除了九公主外,其他人都已安排上工。十公主因骂锦绫院的事,唯唯诺诺,低眉顺目,生怕惹恼旁人,与轶青记忆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大相径。刚者易折;九公主受了刺激,呆呆坐在榻上,任凭她妹妹如何劝,不说话也不吃饭,只一味怔怔然坐着。也难怪两位贵女如此;轶青记起这一个多月来所见的残忍景象,婴儿肝脑涂地,凉人烧杀抢掠,黄土血成河,不禁打了个寒战,暗凉人果然野蛮横犹如猿人。却又想起那斛律昭汉话说得极好,总听得她言之意,显然是读过汉书,有些学问的,他若想时,竟也能摆一副彬彬有礼的诚聘姿态,便与汉家王侯公族无异。不禁更觉凉人皆衣冠禽兽之辈。连带着记起仍在斛律昭手里的小香,难免暗恨自己当时没讨它回来,反而为着面尊严讲了“赠予阁”的话。她叹了气,翻床,哆嗦着披上棉衣上棉棉鞋,拨灭了炭盆。北国冬夜冷的很,饿得人辗转难眠。更何况,再烦心的事都抵不上一顿好宵夜。了小厨房才发现,这么想的并不只她一个人。萧官正忙着切面,见她来,脸上的褶皱被火光映得红亮,亲切地笑:“呀!温公也没睡?我正好碗面,也给公来些?”老人汉话很正宗,还带着苏杭一带音。轶青见是萧思自己在厨房忙活,不由得一怔,“萧公公怎么亲自忙开了?我叫厨厨娘帮忙吧。”思一青蓝布衣,紫绸云鹤袍尽褪,全没了白日里总领侍的派与气势,呵呵笑:“平日忙惯了,闲不来,就得找事。温公坐,面条这就好。”他在汤里调了些盐,搅着搅着,忽而又想起了什么,笑意更,带着丝溺,视向汤的神沁遥远而柔的一团儿念想,笑:“殿小时候啊,就吃这个。”轶青一愣,觉得这话有意,却又尴尬着不好细问,只好当没听见。看时,厨房里的雾氤氲了桌上油灯的微光,已快锅儿的汤飘一阵阵油香。她摆个笑,谢过老人,问需不需要她帮忙些什么。萧官忙活着,将冒气的汤从炉上端来,用被的手指尖儿捻了捻耳垂儿,然后从怀里掏一卷书来,笑:“温公十指跟葱似的,不了这活儿。要是公有闲,不如念会儿书给我听吧。”老人的玩笑话说得极为慈蔼和善,轶青讪讪一笑,接过。借着油灯看时,竟是《左传》,线装书发黄,显已有年了。轶青一愣,翻到夹着草叶儿的那页,见书「齐侯至自田,晏侍于遄台,犹驰而造焉」云云。思正忙着撇去油,转瞥见轶青愣愣望着自己,又笑:“对,就那儿。”说罢,拿个小砂锅,小心翼翼将汤倒去一半,又放回炉上,然后继续切面。轶青捧着书,愣愣望着萧官,有话想问,却不知是否该开。思没抬看她,继续飞快地切面,语调温和,“温公想问什么?尽说。”轶青沉片刻。萧官似是个好相与的,在玉熙又是北院王边等信任的人,和他打通关系,建了私,对锦绫院百利无害。今晚他一直称自己“温公”而非“温大人”,自称“我”而非“咱家”,显然也没把这段庖厨私话当作公事看待,于是心一横,决定赌一把,礼貌地笑问:“萧官识得汉字,读得儒书,汉话说的比有些汉人都好,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思笑望她一,接:“怎么了凉为宦官,是不是?”轶青抿着,怪难为地了。思并不介意,手上继续飞快地切面,“不瞒公说,先严先慈虽是凉人,却半生在南国经商。老朽在苏州生大,年幼时家虽非大富大贵,却也颇有资产——”,叹一气,声音显得遥远,“后来,先严被一个苏州茶贾骗光了钱,先慈病死,家别无亲戚。我卖葬母,这才了侍。”苏州与明安府隔江相望。轶青虽于明安府大,父母与祖上却都是苏州人。年幼时常两地往返,游山玩;父亲病世后,也遗愿落土归,葬在了苏州。难免想起明安府沦陷,凉军虽于江止步,终不知苏州会否遭临如淮左一般杀戮,心凄惶。更者,她乍一听说别人是被自己的同乡骗得家破人亡,尴尬非常,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。夜沉如,只有汤沸腾的沽沽声。思掀开锅盖,把面条一把一把在汤里,动作利落,见轶青久而不答,朗一笑,替她转移了话题,:“听公音,也是苏州人氏吧?”思本意是化解尴尬的冷场,轶青却自觉被人戳了心事,思来想去,觉得总应当说些什么,对萧官在苏州遭遇的家破人亡表达歉意,也对同乡的不齿行径表达不满,嗫嚅片刻方讷讷:“常听人讲南朝人明,善于算计,不如北朝人豪旷达,看来果然如此。”思又在锅里加了两个,听她这么说,不置可否摇了摇,笑:“什么南朝人北朝人的,不过都是人罢了。温公,这世上哪儿都有好人,哪儿都有坏人,哪儿都有自私之人,你说是不是?”轶青怔然。老人利落地切着葱,刀刃撞击木板的哒哒声回响在冬夜里。轶青把目光移回书上,缓缓开。「公曰:『唯据与我和夫。』「晏对曰:『据亦同也,焉得为和?』「公曰:『和,与同,异乎?』「对曰:『异。和,如羹焉。、火、醯、醢、盐、梅以烹鱼』……」汤面很快就锅了。思盛两碗,撒上一把葱,笑盈盈蹒跚着端上桌来,与轶青二人对坐。挽起的袖,一白亮的伤疤依稀蜿蜒在皱的小麦肤上。“来,快尝尝,淡了加盐,咸了,那边还有清汤。”汤面不咸不淡刚刚好,鲜香的滋味儿在尖儿翩跹。轶青一边吃,一边在心里默诵刚才读的书。「宰夫和之,齐之以味,济其不及,以洩其过……若以济。谁可之?若琴瑟之专一,谁可听之?」晏说,和谐与相同是有差别的。和谐就像羹汤,用各调料相,使味恰到好;味不够就增加调料,味太重就减少调料。如果用来调和,谁能吃得去?如果琴老弹一个音调,谁听得去?是以,君和而不同。碗里被添了几勺汤,轶青回过神来。抬,见萧思正若有所思地瞧着她,密的皱纹显略微哀戚的神。这神,在这位北院总领侍脸上并不常见。“公刚才读的那篇《昭公二十年》,殿小时候老也教他念过。哎……”萧思语焉不详,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北院王。轶青更觉得老人话里有话,却猜他心思不透。她喝了汤,循着暗示追问,“怎么讲?”思又叹了气。“主们的事,像老朽这般婢的,本不该挂在上。可毕竟这些事埋在心里多年……好容易遇见公这般心思敞亮,通练达之人,实在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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